美国规正教会牧师菲力浦•威尔逊•毕( Rev. PHILIP WILSON PITCHER )在其1910年成书的《厦门方志》中,描述了这样的情形:在其所见当时的厦门士绅住宅中,“这些纯东方的家庭中没有地毯,只盛行花砖铺地”。

 

花砖是一段关于厦门或者闽南地区二十世纪初的记忆,它与从南洋归国的华侨密不可分。

据老厦门人说,厦门沿用的水泥花砖源自欧洲,精致繁复的花纹,光滑细腻的表面,人们十分喜欢。于是花砖伴随这殖民者的船队,从地中海出发,穿过加勒比海到达南洋,再由华侨返乡建造别墅带到厦门。

花砖在闽南经历了盛极而衰的断层式消沉,以致于我们现在都在极力寻找与维护这种昙花一现的文艺气质。

 

 

很多人喜欢寻味这些美丽的花砖,或是在一家老别墅改造的家庭旅馆;或是一家藏身于老房子天台的印尼私房菜馆;又或者是中山公园附近的阿矮大排档。旧时光里的氤氲慢慢汇成层叠的雾气,在昏黄的灯光里浸透追忆的心。而我,在寻味的是,关于花砖的那些故事。

 

 

见南花:低头的绚烂

 

 

他给自己的花砖取名为“见南花”,意为“出现在南方的古老花砖”。

 

6年前,艺术专业出身的林宇鸣开始尝试自己探索和研发制作古法花砖的工艺。想不到,原以为几个月就可以完成的事儿,一做就是好几年。

 

上世纪20-30年代,原籍闽南各地的南洋华侨把目光聚焦厦门,在这里置地安家,投资兴业,主导了厦门旧城近代化改造运动,并逐渐取代洋人成为鼓浪屿“万国建筑博物馆”的建设主角,留下许多今天令人瞻仰的别墅大宅。而爪哇华侨陈森严在这些建筑里的杰作则是,他开辟了水泥花砖的国产化时代。

 

1919年,陈森严在鼓浪屿西北的泰康垵买下一块地皮,筹建花砖厂。鼓浪屿和厦门即将掀起房地产建设大潮,而那些建设者和置业者多来自南洋,花砖作为替代传统红砖的新型地面装饰材料为他们所熟知且广受青睐,不得不说陈森严有着敏锐的商业嗅觉。

 

南洲花砖厂(Nan Chou Pattern Brick Works STD.)于1921年春正式设立投产,据1932年的《厦门工商业大观》记载,南洲花砖厂“资本十四万元,所有股东皆其家族,经理陈石励,厂址在鼓浪屿泰康垵N字十二号,电话116号,批发处在中山路。”

 

南洲花砖厂初以国外传入的湿法工艺生产,后来自主研发出浆法生产工艺,还亲自配制出39种颜色,设计出200余套花砖图案。南洲花砖厂出产的花砖背后印有“爪哇公司”的标志,这些花砖当时每块价格大洋0.06元至0.2元不等,学校、机关购买时可按九折优惠。

 

在手工艺术上,水泥花砖对林宇鸣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翻阅了很多资料古籍,又在现实中寻找对照,从厦门、漳州、泉州一路寻访到越南、欧洲,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实践还原这项传统的湿法工艺,并在未来赋予它更多的可能性。

 

 

用传统的“湿作法”做出一块好砖,关系到从几十种配料的近千种选择里找出正确的配比,任何一个环节里细微的误差,都有可能导致砖块决定性的变化。

 

不同于一般的瓷砖,花砖不需要进行高温烧制,制作时间大约需要20天,原料为水泥,但是每一片都必须手工制作。

 

铜模决定花砖的样式,也是制作花砖的第一步,每一个模具都需要手工制作。

 

在铜模中注浆,需要极大的耐心,每个花色之间的间隔最小只有几毫米,稍有不慎就会混色。

 

在铜模中注浆完毕后,覆盖一定的基料,再用机器加压,一块成型的砖就基本制作完成,刚脱模的砖块非常脆弱,需要在架子上晾晒一个晚上使其变硬。

 

然后在水中浸泡3——7天后取出,接着进行打磨、清洗的步骤,在架子上再一次进行集中晾晒,等待最后筛选,成品的花砖还需要做一次基础打蜡的保养工作。

 

 

坚持执着于自己的探索,林宇鸣说这种不走捷径的探索基于他本身对于花砖的艺术追求,工艺上可以照搬的东西并非是口味与精神上所想要的那种气质。花砖的源起、兴盛、落寞与它的颜色、纹路、花色都昭示着一种矛盾的冷艳,低头中可见的绚烂,让人爱之极切,林宇鸣就说,花砖是他生命中的另一个发现与成长。而在这条路上,林宇鸣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考验。

 

终于,他完成从一个只被花砖花纹迷惑住的门外汉摸索成为花砖制作的专家,再到张罗成立了花砖生产工厂成为生产管理者的蜕变。

 

厦门中山公园西门附近的华新路别墅丛立,这些愈(逾)半个世纪的红砖房子四周绿荫葱葱,从门口到院子再到内堂台阶,花砖成为第一主角映入每个游客的眼帘。林宇鸣从第一眼真正地看见这种令人惊艳的地砖(或许以前曾见过,但并未在大脑储存)到如今,已经快过去十年了。他的花砖生产工厂从最开始每个月几百平方米的产量提升到近千平米,慕名而来订购花砖的人也越来越多,林宇鸣也在不断规划提升花砖产量。

 

对于很多闽南的孩子来说,不一定要在家里感受这样的花砖铺地,至少,可以在橱窗里在店铺中看到这样的花样年华。这位年轻的艺术者成功地将失传的花砖手工工艺重现于现代人眼前,重拾了花砖在人们脑海中的记忆。原来,花砖的美离我们并不遥远,一直实实在在留在生活中,等待我们去发现。

 

 

我想建一座花砖的时光花园

 

 

杨函憬和花砖的故事,要从11年前说起。2005年,杨函憬在南华路的华侨老别墅里发现花砖,并开始收藏,只要看到路边有被遗弃的花砖,就撒丫子跑去捡,碎的也捡。

 

收集越来越疯狂,以致去年达到了2.5万多片。

 

2.5万片花砖,32吨重,囤放就成了问题。杨函憬最早将这些花砖囤放在goodone旧物仓三楼,直到物业找上门,“30吨砖,要是把楼压垮,你负责啊!”物业不准杨函憬把花砖放在旧物仓里。可是,杨函憬说,他就是想对花砖负责。

 

1956年厦门兴建华侨新村,华侨的乡愁在这里重燃,南洲花砖厂也在时隔二十年后重现厦门,可惜又在历史中被迫停产。上世纪80年代,随着水泥工艺的普及,花砖得以走入城市的各个角落,但繁复的手工操作使它被工业化的瓷砖彻底淘汰。上世纪90年代,花砖退出市场,只能在一些老建筑物中看到。

 

 

仿佛就是冥冥中的约定,杨函憬想给花砖寻找一个家,可以锁住时光,不用再漂泊。

 

他带领着一群同样热爱花砖的伙伴们在策划一座关于花砖的时光花园----一个花砖安身的仓储空间。在这里,花砖的仓储将以一种装置设计的方式存在,可以通览最全的花砖花色,可以目睹它刚被救回的原始面貌,可以见证这座城市变迁带来的伤痛,可以见到挑砖理砖包砖的透明过程,甚至可以支持花砖的持续引进计划,为当年的花满连城,留下一角。

 

5月的一天,厦门人的朋友圈几乎被一条关于花砖地铁的微信刷屏了。这也是这一群花砖爱好者们的希望,未来的厦门地铁站,能见到花砖的身影,让其留下一代人的生活记忆。不用全情以待,只需一隅的盛放,就如在吉治百货里的花砖卡片或花砖抱枕的形式转换,如果无法场景复制,聪明地变化储存,对于美好的事物是最好的归宿。

 

 

生如“厦”花

 

 

 

当你们再来厦门时,被一地黄绿图案的地砖吸引,可以蹲下来仔细地看一会儿,默念两个字:花砖。这座城市已经被你的友好与熟识所敞开了。花砖也许真的可以让这座城保留住一份温暖的过往,一种缱绻的眷念。

 

满屋子的花砖是我童年的回忆,我最喜欢夏日里躺在凉凉的花砖上睡午觉,看着头顶的风扇叶一圈一圈的转,那些年少岁月都被温柔地吹了起来。

 

仿佛随着当年归国华侨,船载希望而来,梦碎漂流而去,花砖也游历了一个世纪,繁盛时南洲的日夜,沉静在角落年华的微温。

 

作为一种建筑装饰材料,花砖告别我们的年头并不太远,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厦门还有大量商铺和住宅地板铺设水泥花砖,因此它也成为很多闽南人的亲切回忆,但正当它走向鼎盛之时,也迅疾迎来了彻底的告别,这个告别很是决绝,从此竟在国内绝迹。以至当我们再要执意找寻这种装饰材料时,只能选择进口,价格不菲且费时颇多,最后设计师也只能遗憾地放弃,如今想起来依然心怀耿耿。幸亏现在有像林宇鸣这样的坚持手工制作花砖的设计师,也有像杨函憬这样疯狂的旧花砖收集者,才让我们不致于痛心扼腕。

 

在更早的19世纪末,在这种水泥花砖刚刚在欧洲肇始之时,就已经远渡重洋来到厦门。而在华新路及南华路那些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别墅,我们也不再误会了,那些漂亮的地砖,他们其实是地道的厦门制造。

 

脚踏在花砖上,从门口走到柜台,再从柜台走回门口,哒哒,哒哒,鞋跟与时光雕刻的花砖撞击的声音,这样真实。仿佛自己能从这种幼稚而刻意的反复里,看见许多年前行走在这所老房子里的人。

 

(感谢新浪微博“见南花”和微信公众号“goodone旧物仓”提供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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